好一陣子前在新加坡高島屋的紀伊國屋書店看到余華的 《十個詞彙裡的中國》英文版,原著肯定是中文的了,麻煩要飛過來的中國同事幫我找一下,她怎麼都找不到,我感到很納悶,原來這本書在中國沒有出版,中文原版是由台灣麥田出版的。讀了以後就知道為什麼中國沒有出版,也知道在中國沒有出版這個事實是多麼殘念。
希望讀者們不要覺得我很偷懶,我不寫書評,寫的是讀書心情。因為此時此刻我就是這個心情,讀到這樣的東西;書評可以看博客來網路書店的介紹。同樣,本不該為這本書寫介紹,因為它寫得太好了,值得一讀再讀;本書寫得就像他的小說一樣好,一樣流暢,可以當成一本文學作品來欣賞。
在"前言"與"後記"裡,余華表明書寫此書的動機,是要向讀者敘述 "當代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和紛亂複雜的社會",讓人們在感受疼痛之時,開啟溝通之路。這個初衷讓我想到錢穆《國史大綱》的序言,一國國民應對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,並"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",最終"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"。
這本書我可以看到晚上睡不著覺、睡著了還會夢到,它不是讓人心情激動澎湃,而是緩緩在腦裡心裡起作用的細水長流。在第一篇 "人民"裡 :
"一九八九年春天的北京,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天堂。警察突然消失了,大學生和市民自發地承擔起了警察的責任,我想,這樣的北京也許再也不會出現。
...生活在中國的城市裡,會有一個強烈的感受: 就是人多。可是經歷了天安門廣場的百萬群眾大遊行之後,你才會真正感受到: 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。天安門廣場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的壯觀景象。ㄧ些從外地趕來的大學生,站在廣場的一隅,或者站在街頭日復一日的演講,嗓子啞了,甚至說不出聲音了,仍然頑強的說著。圍觀的人是男女老少,不論是飽經風霜的老者,還是懷抱嬰兒的母親,面對年輕學生稚氣的臉,甚至是稚氣的話,都是滿臉尊重的表情,頻頻點頭和熱情鼓掌。"
~頁17
"在此之前,我一直以為光應該傳得比人的聲音遠,人的聲音又比人身上的熱量傳得遠。可是在我二十九歲的這個深夜,我發現自己錯了。當人民團結起來的時候,他們的聲音傳得比光要遠,而他們身上的熱量傳得比他們的聲音還要遠。我終於真正理解了「人民」這個詞彙。"
~頁 26
余華在書寫六四事件時,充滿情感、卻不帶情緒;他藉由對於 "人民" 的描述,比任何一本我看過的關於六四的歷史書寫,更能讓我感受這個事件的本質。
我所看過的關於六四事件的描述,皆是說什麼事情造就了當時的民情、哪些事件是導火線...諸如此類,都是用後來人的全知者角度來書寫的,可是當時的人哪有可能是因為全方位接觸到這些條列出來的"歷史因素"而產生行動的呢? 可是,現在的歷史學者還是這樣的去做他們的史學、還是這樣有悖常理的去表述歷史。
王丹的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十五講》是近年來我讀過的比較好看的著作,寫得四平八穩,卻在六四那一章失去平衡,文章分量重於其他篇幅,字裡文間充滿情緒,雖然我很喜歡王丹,因為他的情緒,讓我覺得這是全書的一個敗筆。
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是 "魯迅" 那篇。魯迅在我心中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,他的作品是當時年輕的我對於社會的憤怒的一個精神寄託;我在高中的時候,從紹興、上海、到廣州,進行了追尋魯迅足跡的旅行,是我年少時的瘋狂粉絲行為之一 。
余華說,魯迅在中國成為了一個包含政治與革命內容的詞彙,"他深刻和妙趣橫生的作品也被教條主義的閱讀所淹沒"。對於我,魯迅作品的文學價值,則是被我對於社會的憤怒所淹沒,我不斷的想從魯迅作品中為我內心的憤怒尋找背書。這也許可以解釋,為什麼我把魯迅作品讀遍了,製作魯迅書籤 (啊就說我以前是個粉絲ㄚ)時,選用的是 <聖武>裡面的最後兩句話 : 在刀光火色衰微中,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,便是新世紀的曙光。曙光在頭上,不抬起頭,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的閃光"。
"<狂人日記>...小說開篇寫到那個狂人感覺整個世界失常時,用了這樣一句話:
"要不,趙家的狗為何看了我一眼。"
我嚇了一跳,心想這個魯迅有點厲害,他只用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。另外一些沒有才華的作家也想讓自己筆下的人物精神失常,可是這些作家費力寫下了幾萬字,他們筆下的人物仍然很正常。"
~頁154
余華對於魯迅文學作品精湛的描述,讓我想到過去的自己是如此自私,不曾把魯迅的文學作品當成文學作品來讀。可是這是沒辦法的事,可憐的人,往往都必須要自私。當自己的生命有所成長後,變得更堅強後,才能看到更多的東西。"一個讀者與一個作家的真正相遇,有時候需要時機" (頁 156)。
我把多年未曾觸碰的香港三聯出版的魯迅作品從架上拿了下來,稍微擦拭了一下灰塵,我想真正的和魯迅再次相遇一次。這是我看完這本書以後,第一個產生的衝動。
我的讀書心情說到這裡,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對余華的這本書感到有興趣 ? 一百年我是不敢說,可這是我近年讀過的書裡,唯一可以放在架上看30年的書了。